12月16日、17日,王羽佳在國家大劇院帶來連續(xù)2場音樂會,外加23首幾乎不重樣的返場作品。如此巨大的曲目量和難以置信的完成度讓人驚嘆,沒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這次的曲目太難得了,我們要么還是聊聊吧?”音樂會后我問道。
“行,你問吧。”她很爽快地回應。
于是有了此次巡演期間惟一的訪談。
跟羽佳的聊天整體上是輕松的。這種輕松來自她直率的表達和活躍的思維。她講話很快,偶爾遇到找不準的詞也會很著急——“唉呀!這個要怎么說明白……”那種強烈的尋求清晰表達的愿望,讓人印象深刻。可能相比之下,彈琴對于她會輕松得多。
當然,這段不太長的對話無法記錄羽佳關于音樂的全部想法,一些關于演奏、愛好和生活的話題也來不及一一展開。但我們不難從中感受到羽佳活躍的思維、開朗的性格和豐富的藝術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源自她特有的演奏天賦、開闊的視野、長時間在國際舞臺的積累,以及對一切藝術風格保持接觸的態(tài)度。它們相互作用,形成了王羽佳獨特的魅力,讓人開始期待下一次她會帶來的風景。
張:我很好奇你都是什么時候練的琴?怎么練下來的?因為我每天目測你不過就有2個小時的練琴時間。
王:就練出來了。有些小時候彈過,現(xiàn)在視一下譜就行。
張:17日返場最后一首格魯克《旋律》時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曲返場后,羽佳走下臺來并沒有像之前那樣快速地思考下一首彈什么。她獨自站在門后,淚水突然奪眶而出。這在我經(jīng)歷過的演出現(xiàn)場還是從沒發(fā)生過的事情。)
王:我每次彈這個曲子都會覺得很感動!缎伞繁緛砭秃芎寐牐适乱埠芨腥耍簥W菲歐去找尤里迪西。本來從地獄出去的時候,愛神說你可以帶她出去但是你不能回頭。但是他最終還是沒忍住,于是一回頭,尤利迪西就消失了。我就一想到這個回頭的瞬間……哎……現(xiàn)在說著說著就又不行了。
可能因為生活就是這樣,你真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什么事,原本屬于你的一部分就會消失。對我來說,14歲從中國走出去,在這里的生活就消失了。今天又回來,所以當時那一下很觸動我。
(因為“一個回望的瞬間”她感動了自己,她的音樂也感動了我們所有人。)
張:你的返場是從什么時候變成現(xiàn)在這個風格?(北京場)第一天10首,第二天13首。
王:可能是上一個樂季的音樂會,我彈了一個勛伯格的《組曲》(作品25),另外還彈了阿爾貝尼茲的《伊比里亞》和貝多芬中期的《第十八鋼琴奏鳴曲》(作品33至3)。當我彈勛伯格的時候,隱隱覺得會不會有點對不起觀眾,因為那次的勛伯格我彈得還挺長的。所以既然在正式曲目里讓大家“受苦了”,干脆返場補償一下。當時有這個返場的打算,僅僅出于一種讓大家開心的想法,單純地娛樂一下。但是如果有觀眾就是為了專門沖著娛樂來的,我覺得那還是在家看看電影就好了。
張:你覺得今天(17日)的現(xiàn)場秩序怎么樣?
王:非常好。
張:你知道,我其實比你還擔心。雖然每次演出前都會想不同的方法去作一些努力,但現(xiàn)場確實總會偶爾有些意外發(fā)生。你怎么和這種情況和解?
王:對,我覺得每次剛一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想像格蘭·古爾德那樣趕快逃進錄音棚里。
張:所以你確實會受到影響?
王:我得承認那一瞬間會有這樣(想要逃走)的想法!有的曲子需要受到觀眾的感染,有一種互動性,比如拉赫馬尼諾夫。但像這次的作品,就真的是越安靜越好。
張:這套音樂會曲目感覺像是一個“倒敘”,而且內(nèi)部發(fā)生著一些融合。
王:沒錯!你說對了。從20世紀中葉的梅西安,到斯克里亞賓、德彪西,再到肖邦和貝多芬。我12歲的時候見過梅西安的太太,給她彈過琴。我覺得梅西安的音樂很明亮,有很多光彩,是一種光芒四射的音樂。其實斯克里亞賓《第七奏鳴曲》,也屬于那種很明亮的一類。這套曲目我還考慮到幾個主題或者說是主線,比如作曲家們的“最后一首作品”——最后一部奏鳴曲、最后一部敘事曲,包括上半場的斯克里亞賓,都是作曲家晚年寫的作品,比較靠近精神層面的內(nèi)容。
另外今年全世界都在作“拉赫瑪尼諾夫周年紀念”,我彈了很多很多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所以下半年學了很多法國的曲子。加上貝多芬和肖邦——他們都是一個鋼琴家本就應該彈的作品,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套曲目的基礎想法,最后選了這些曲子。
張:其實大家交流的時候會覺得這套曲子……
王:特刺耳吧?
張:會覺得你是不是打算一開始先把大家給轟暈,等“耳朵打開”之后,再奔著越來越好理解的方向走。簡單說,就是讓大多數(shù)人慢慢有感覺,而不是越來越?jīng)]感覺。
王:我考慮上半場的作品都在一個和聲系統(tǒng)里。實際來看,在上半場你反而會覺得德彪西是傳統(tǒng)的。梅西安和斯克里亞賓會用到“八個音”的人工調(diào)式。此外,還有很多作品之間有一些動機上的延續(xù)和連接。比如“四度音程”,它不光出現(xiàn)在斯克里亞賓偏好的和聲體系里。肖邦《第四敘事曲》的主題里,C到F、E到降B,也是這種標志性的四度特征。這個旋律的結尾在后面變化成一組包含四度下行的十六分音符:F-C-降E-D,這里我就總覺得有點像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在這套曲目里,這種隨處可見的四度因素有一種前后的關聯(lián)。
所以音樂就是這樣,挺好玩兒,它很抽象。在我最初的想法里,就是想要一個比較光明的、光芒四射的開始,非常安靜,非常神圣的升F大調(diào),完全就是聽很純的和聲。到最后的貝多芬也很純粹,感覺離開我們很遠,走上了精神的世界,整套曲目最終形成了這樣一個圓圈。
張:你知道當我在聽你講的時候會有點驚訝。因為在看你彈琴的過程中總會被另外一種外在的感覺吸引——那種很輕松、很愉悅的感受。而你在想法上其實有豐富、精巧的構思。我原本以為選曲對你來說會是一個更靠近直覺的過程。
王:“豐富”這個表述我覺得是對的,甚至可能第一次演奏時觀眾會覺得沒那么好懂。當時在韓國,我覺得大家都以為我可能會彈比較好聽的曲子。這次巡演是這套曲子第一次在中國彈。明年春天會在歐洲和南美,之后在美國也是這一套。
其實我也想過,比如我彈李斯特奏鳴曲或者肖邦,大家可能會更好接受?但我想我不應該對不同地區(qū)的觀眾設定某種例外,或者帶給觀眾某種理解音樂的偏見——針對不同市場作出曲目調(diào)整這個動作本身,會在無形中給對方一些暗示,比如觀眾也覺得自己好像會聽不懂。但我相信如果真的接觸了現(xiàn)代音樂,大家也是會喜歡的,不會抱怨‘哎呀,都是不協(xié)和音’之類的。其實聽音樂不用想太多,真是不喜歡也沒事兒。而我的任務是,世界上有這種音樂,給你試一下。
張:真好。所以就像你說的,不論是聽音樂還是演奏音樂,總要保持接觸,而不要限定自己。
王:是的,不需要有限定。
張:你跟梅西安的太太主要學了些什么?
王:我記得當時彈了《凝視》的第13首,彈了一些梅西安的前奏曲。我原本是想請她講講彈琴上的事兒,但她給我講的都是梅西安的寫作理論和體系,比如他那八個音的人工調(diào)式是怎么構成的,純理論的內(nèi)容,F(xiàn)在回看這些作曲家們,梅西安、斯克里亞賓,都有自己在音樂理論上的突破,之后歷史演進到勛伯格的十二音;而另一方面,梅西安的音樂有一種色彩感,以及節(jié)奏上的特點,其實他也很“傳統(tǒng)”,比如今天(12月17日)彈的第二首,很野性,有點像《春之祭》的感覺。
斯克里亞賓很溫柔,也很有張力。他的奏鳴曲6至10可以放在一起彈,有相近的和聲感覺;他也有屬音到主音的走向,但可能會是一個增四度或者減五度,所以聽上去就挺邪惡的——這種音程曾經(jīng)也被認為是一種“邪惡的音程”。這些都跟以前的音樂完全不一樣。于是到頭來大家在聽感上會覺得,貝多芬的作品111還是更好聽。但對我來說,這套曲目里貝多芬是最難彈的。
張:難在哪里?
王:因為它有很多聲音控制,而且這曲子……其實第一樂章還好,可以把握住那種掙扎的情緒。但到了第二樂章,如何把這個所謂的“弧度”做出來,就需要想清楚。它的每個變奏不一樣,但又是一條線、一種“往天上走”的意境。所以要一直頂著這一口氣其實挺難的。
剛才提到過,有些曲子需要跟觀眾有某種現(xiàn)場感的互動,但這首作品完全不是,它是一種好像離你遠遠的感覺,這是一個層面;而在另一個層面上,不論我在家練得多好,對這個曲子來說還是沒有完成,還是寫在紙上的一個不生動的東西。我只有在臺上彈了,它才能變活。但這個過程如何去變化和發(fā)展,我并沒有去刻意控制。像是彈拉赫瑪尼諾夫的一些作品時會有的那種跟觀眾即興的呼應,這里就不會有。
張:現(xiàn)在還有什么曲子是你不能彈的嗎?
王:我可能彈勛伯格還是難一點。然后我今天返場有一首布列茲的作品。我想那首作品惟一的優(yōu)點就是只有20秒鐘!其實這次梅西安我是花了時間學的。他的和弦總是不順手,遇到順手的作品,那種感覺還是很爽。比如“老拉”順手,普羅克菲耶夫順手。
張:說到順手,我很想知道,你自己彈琴的時候是個什么感覺?大家都感覺,彈琴在你這兒就沒有難事。
王:一種挺自由的感覺。我從6歲就開始彈,遇到的每個琴都不一樣,我也爭取每場享受音樂廳里的音響。我想“聽”比想“彈”要多。如果我還在想著怎么彈,那就是對這個曲子還沒熟。所以我在彈琴時也是半個主動半個被動的狀態(tài)。一半是自己在彈琴,一半是自己做觀眾。
張:有些鋼琴家喜歡把曲目集中在某幾個作曲家的作品中。你選擇走另外一條路——彈更多的作品。你想用音樂來表達些什么?
王:想說,古典音樂這么豐富,有這么多不同種類的語言。
張:所以你希望提供一個視角,讓大家看到不同的風景?
王:是的。對于古典音樂,我不需要將自己定位給某一個作曲家。我剛回來的那會兒,可能大家看我的視頻比較多,就經(jīng)常是“哎,趕快彈‘土耳其’,趕快彈‘卡門’”。藝術家確實需要不斷地“演化”。如果沒有這種發(fā)展和變化,我也會覺得很無聊。
有的人可能會一直彈以前的曲子,也不覺得無聊。如果進入到一個狀態(tài)里,比如彈肖邦,也真可以彈一輩子,他有很深的東西。但是我現(xiàn)在更愿意,比如返場時,又有爵士,又有拉丁,又有中國作品,又有十二音的作品……這樣你就能看到,古典音樂是這么豐富的一個世界,并不是說這里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物。大家會有好奇心自己去探索。
張:接下來有什么計劃?
王:我明年會彈三個斯特拉文斯基的協(xié)奏曲!峨S想曲》(Capriccio,鋼琴與管弦樂隊),這首他受到一點格什溫的影響;《鋼琴與管樂協(xié)奏曲》,新古典主義的;還有一個《樂章》(Movements,鋼琴與管弦樂隊),那個是序列音樂。斯特拉文斯基也一直在變,但我還是喜歡他的《春之祭》《彼得魯士卡》和《火鳥組曲》。
我明年還會跟倫敦交響樂團或者柏林愛樂樂團回國演出,目前還不知道會彈什么,可能會彈普羅科菲耶夫或者巴托克、拉赫馬尼諾夫的作品吧。彈協(xié)奏曲,自己選擇的范圍少一點,受樂團和指揮的主導多一點,恐怕這也導致我在獨奏會上就會選擇偏一點的東西。
張:最后簡單評價一下這次巡演吧。
王:我覺得很好。大家很熱情。而我最終希望,大家真的是來聽音樂而不是來追星的。我不想很多人都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但卻在等待的過程中錯過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來源:音樂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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