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杜鳴心:音樂的真理是真誠
音樂以人為本,既要通過表達內心與情感讓聽眾產生共鳴,也要讓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音樂表達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感情特色
按照家譜記載,我本應取名書古,父親給我取名明星。1939年我幸運地來到重慶育才學校,校長陶行知請來作曲家賀綠汀先生及其夫人姜瑞芝教我們音樂。那時候,像我這樣的窮孩子,別說彈鋼琴,就是見到鋼琴都十分不容易。也是在那個時期,我給自己改名“鳴心”,和父親給我取的名字諧音,以此紀念父親。父親杜源勛率隊開赴抗日前線頭一晚,帶我來到漢口劇院觀看荀慧生演出,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父親在一起。不久,父親犧牲在戰(zhàn)場上。
取“鳴心”這個名字還有一層含義,就是我要用音樂表達感情、用音樂來寫我的心,為國家服務。有人說我保守、不新潮,我確實不在乎具體用什么手法、技法,我只寫我心中的音樂。我不會刻意為顯示新技法去寫音樂,更不會觀念先行。音樂的特長是抒發(fā)感情,不是闡述觀念。坦率地說,現(xiàn)在有些音樂作品已經失去音樂本身的價值,這樣的作品只能曇花一現(xiàn),流傳不下去。
音樂的真理是真誠。我寫的音樂得先能感動自己、讓自己動情,如果連自己都感動不了,怎么會感動別人?音樂是內心的情感的表達。這種表達要用最簡潔的手法獲得最豐富的效果,同時以人為本,讓聽眾產生共鳴。我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想到聽眾,而且是最廣大的聽眾,希望作品能夠平民化。
“以人為本”還有一層含義,就是不同時代的音樂要符合不同時代的感情特色,不同民族的音樂要表達不同民族的感情特色。19世紀末一位波蘭語言學家發(fā)明了世界語:我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學會這種語言就可以在全世界暢游無阻。然而現(xiàn)實中沒有多少人學習,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而且語言和民族文化、歷史、習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我寫的音樂也如此,它一方面發(fā)自我內心深處,一方面是我學習本民族音樂傳統(tǒng)、借鑒現(xiàn)代音樂技巧的結果。別人東西好,要學,但不是被人家“化”掉,我們根在中國,學來的東西要和自己傳統(tǒng)融合,相互砥礪,這樣寫出來的音樂才能讓中國觀眾聽著親切。我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時,老師也要求我的創(chuàng)作必須有中國特色,不能俄羅斯化。
遺憾的是,我們的教學一度過于熱衷教授西方現(xiàn)代音樂,為技巧而技巧。外國作曲家楚克曼聽了一些中國當代作品后對我說:“技巧高妙,特別是在配器、結構上都達到一定高度,如果你不告訴我,我以為這是外國人寫的!辈灰员久褡逦幕癁楦膭(chuàng)作,可以說是在沙子上建房子。從前作曲系學生要定時“下生活”,持續(xù)向民族民間音樂學習,這種做法應該繼續(xù)下去。中國民族音樂的色彩、調式、音色和西洋音樂完全不同,作曲家兩種音樂都要寫,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才能擁有一席之地。
舞劇《魚美人》是我國第一部神話題材舞劇。1959年,我和吳祖強開始著手為《魚美人》創(chuàng)作音樂。當時我剛留學回國,第一次創(chuàng)作舞劇音樂,但是很清楚音樂要體現(xiàn)民族特色。我們大膽使用中國風的配樂,同時結合在俄羅斯學到的經典技法,讓作品聽起來又民族又新鮮。比如,第二場表現(xiàn)魚美人和獵人喜結良緣,我想到多年前在河北子位村學習民間音樂的經驗,寫了一曲很民俗化的《拜天地》,類似民間吹歌。1964年,我為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作曲,具體負責第四場后半部和第六場,創(chuàng)作了《萬泉河水清又清》《快樂的女戰(zhàn)士》等音樂。當時我訪問了很多漁民和少數(shù)民族群眾,聽很多當?shù)孛窀,看很多當(shù)匚璧,走遍半個海南島,讓樂曲更具海南風格。
當然有些作曲家不僅從民族民間音樂吸收營養(yǎng),也從書法、美術、雕塑、詩歌等其他藝術門類得到靈感。我受中國古代繪畫和現(xiàn)代繪畫影響比較多。比如中國國畫的點描、潑墨等藝術表現(xiàn)手法能夠給音樂創(chuàng)作靈感。再比如你看一幅人像作品,初看時有第一印象,再仔細去看,就能看到這個人有怎樣的內心,這和寫人物主題音樂相通。還有第三種學習,是從中國古代哲思上理解傳統(tǒng)。比如,西方思維強調二元論,西方音樂往往分主部和副部,中國則是演繹式思維,音樂主題多蘊藏在細節(jié)中,通過各種變體表現(xiàn)。
為舞劇或影視劇寫音樂,也不能只追求民族化,還要兼顧用音樂塑造人物。音樂在舞劇中不是“伴奏”,是和舞蹈一起創(chuàng)造藝術形象。人物主題音樂旋律一出來,就像一個人給眾人的初步印象,亮相之后要通過變奏和深化,從各角度、各側面豐富這個形象。特別是在器樂曲子里,要加深聽眾對人物的理解,就要進一步塑造旋律的各種可能性,讓觀眾聽起來不僅是旋律,而且感受到音樂的厚度和敘事,這樣才飽滿立體。如果對舞劇人物理解不準確,音樂創(chuàng)作就會反復。比如寫《紅色娘子軍》洪常青的主題,這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革命領導者形象,用民俗音調完成不了人物塑造,我就用現(xiàn)代革命歌曲音調的風格來創(chuàng)作,同時借鑒西洋音樂表現(xiàn)和展開手法。此外,音樂在脫離舞劇或影視劇之后,也要能夠被人欣賞。比如我在《魚美人》中寫的《水草舞》,表現(xiàn)海底世界的優(yōu)雅和婆娑,今天依然被廣為彈奏,成為鋼琴考級曲目之一,很多孩子都喜歡演奏。
回望走過的路,大起大落很多。出于父母影響和我天生對美好旋律的喜愛,我在最低落的時期也相信音樂的美,相信音樂可以打通人心。我今年90歲仍然創(chuàng)作,一是因為筆頭不生,音樂思維活躍,一是因為我始終想去分享:寫自己感動的音樂,再把美好傳遞給聽眾。
。ㄐ燔安稍L整理)
杜鳴心,生于1928年,湖北潛江人,作曲家、教育家。代表作有舞劇《魚美人》《紅色娘子軍》音樂(與吳祖強合作)、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春之采》、《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及《青年交響樂》《長城交響樂》等多部大型器樂作品。曾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曾獲得全國第八屆交響音樂比賽金獎、金鐘獎終身成就獎等。
中音在線:在線音樂學習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