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魯
最近旅行途經(jīng)無錫,在此做了幾日停留。無錫名人很多,但我心里頭最想憑吊的是“瞎子阿炳”(華彥均)。安排好住宿后,我聯(lián)系上了好友黑陶先生。他是當?shù)刂淖骷,才一見面,他就送來他的新著:《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此書碰巧與阿炳相關,是知情者回憶阿炳的口述史合集。
其實很久前我就聽無錫籍的朋友說,阿炳在當?shù)芈暶患,“他好色”。我在無錫遇到的一位的士司機覺得我們大老遠來參拜他的故居,有些不值!鞍⒈皇且粋好人,他和老婆都抽鴉片,你想這錢是從哪里來的呢?”他問我。
阿炳一生的行為似乎不是那么整齊肅然,而是旁逸斜出、參差不齊,很難方便下結(jié)論的,因此我更想弄明白這樣有爭議的人格與他那幾乎沒有爭議的音樂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晚上我住在蠡湖邊一位朋友家,連夜讀這本生動曲折的口述史。已是十月末,無錫天氣陰冷,蓋上很厚的被子還不覺溫暖!氨比藨T聽江南好,身在湖山未覺奇!苯裉祗w味這句詩更覺不假。在新建的城區(qū)里,不覺得與北方有多大不同,只有那種濕冷令我確切感受到江南的地氣。這正是華彥均先生多年前所親歷的自然氛圍,他破敗的一生也正是在這樣的地氣里展開的。
書中16位受訪者平均年齡八旬往上,據(jù)說如今多半仙逝。黑陶曾費時三年一一拜訪。以前我總覺得阿炳是遙遠時代的人,已經(jīng)再難尋見一鱗半爪,沒想到還有這么多知情者,有的曾與阿炳親切相處,音容笑貌,歷歷在目。這些人有專家,有阿炳的鄰居,有同行道士,還有他的養(yǎng)孫女。黑陶的書是一部文字版的電影《羅生門》,大家的講述各不相同,甚至互相反對,單聽一家之言,可能會形成偏頗的印象,但我們從幾個人對同一個事件的描繪中,也許可以衡量并整理出歷史的真貌來。
綜合各家的言論,基本可斷定的是:阿炳是無錫市雷尊殿當家道士華清和的私生子。道士分幾種,有的可以娶妻,有的不可以。華清和屬于不可以的一種,但他與無錫某家寡婦結(jié)合,得到了阿炳。據(jù)說阿炳母親后來因受人詬病,抱愧而死。阿炳被送往鄉(xiāng)下寄養(yǎng),九歲時被召回道觀,華清和以師徒關系掩飾父子關系。阿炳成了一個小道士,他的父親精通音樂,于是就有耳濡目染。未及弱冠之年,就已精通各種樂器,尤其擅長二胡和琵琶,而且人長得漂亮,無錫人贊之為“小天師”。在阿炳三十三歲往上時,老道士去世,留下雷尊殿的廟產(chǎn)給阿炳,本來一季的香火錢足夠他兩年的衣食,或許是因為失去了父親的管束,阿炳“行為失檢”,開始吸毒宿娼,眼睛為梅毒所害,終于瞎掉。又因為大眾思潮改變,雷尊殿香火不旺,收入漸少,阿炳以沿街賣藝為生。他賣藝時,一般隨身帶著紅色藥丸(鴉片代用品),隨時吃上一粒。
阿炳的死如今都說是因為疾病,其實與鴉片有關。解放后一下子沒有鴉片可以買賣,驟然戒毒,導致身體崩潰,所以在1950年時就逝世了。有一位道長親見“阿炳眼淚鼻涕噠噠滴,鴉片煙槍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凈凈”?梢哉f,阿炳的音樂創(chuàng)作是在吸食鴉片的狀況下進行的。今人要理解阿炳的音樂,一般會去探索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在闡釋阿炳樂曲時經(jīng)常提到他的身世和當時的社會政治局面,但是對他吸食鴉片后個人氣質(zhì)和心靈狀態(tài)的改變,卻很少論及。魯迅在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談到當時的文章與風度并不是完全自覺的主體性行為,其實與喝酒和吃“五石散”后的癥狀有關。我們談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心態(tài),往往陳述其大略,談一些社會內(nèi)容,而對于一個人的怪癖等細小卻持久的因素,由于不好講解,就忽略不計,致使我們有時無法更細致地去研究他人、理解他人。
我于某個上午去阿炳故居參觀,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說是下午一點才開門。故居前有兩塊石碑,見證了它先被定為省級后被定為國家級保護文物的過程。旁邊的人熱情指點,說在附近茶社的落地窗前就可以對阿炳故居一覽無遺。我果然在指定的窗前看見一個院落,前面有兩間半房屋,阿炳的家就是最東邊的那半間。雖然后來有所修繕,但基礎和墻壁是舊物,形狀和布局也沒有改變。茶社的人說就這么點東西,不必再進去參觀了。但我還是等到下午買票入內(nèi),因為很想知道對于阿炳的“含混”,官方是如何進行整合與講述的。
及至進入,看到墻上果然有阿炳生平的解釋。在阿炳的年譜上也出現(xiàn)了“行為失檢”的評價,卻刪除了原年譜中本來具有的“吸毒宿娼導致經(jīng)濟入不敷出”等字樣。在展廳的前言上,我看到以鏗鏘的詞匯描述舊社會之黑暗的詞語,這其實也就強調(diào)了阿炳音樂里的控訴性。對黑暗的描繪成了阿炳音樂的合法性來源。“阿炳生命動蕩,在生命終端時贏得解放……人民在水火中煎熬,個人命運的艱難坎坷,為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賦予豐富的內(nèi)涵!边@種詞語表面看起來問題并不大,只是一種單一的高亢讓人躲避不及,每個詞似乎都擁有一種官方身份。而權力者總喜歡將名人的生平積極地納入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解釋框架,為尊重諱并證明其與本朝意識形態(tài)的一致性,然后開始對此人進行紀念和宣傳,反過來,也是通過對某個人的合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強調(diào),進而證明自我的合歷史性。這種闡釋行為當然是一種隱秘的政治。事實上,的確,阿炳窮困潦倒的生活使他在1949年后與官方宣傳的理論有親和之處,阿炳本人也曾經(jīng)因為受到新政權尊重而表達過感激之情,50年代,毛澤東還為阿炳的音樂做過專門批示,當時阿炳已逝世。但阿炳的歷史是經(jīng)不起追溯和推敲的,“文革”的時候幸好他早已離開人間,但他的琴曲卻被批為迷魂曲,禁止電臺播放。
在黑陶的書中,大部分受訪者都提到阿炳作為“無錫一景”的事實!鞍⒈䜩砹!”無錫的孩子常這么說。無錫人也習慣以阿炳夜歸的琴音來安排夜晚的作息,而那琴音多半是《二泉映月》?梢姲⒈菬o錫公共生活的實實在在的組成部分。阿炳本身的流動性和廣大的活動范圍,在無錫具有傳播學上的特殊意義。而且阿炳并非一個普通的藝人,他的作為對無錫人們公共思想和公共道德的形成,是起著某種作用的,那么,他究竟向無錫人的公共生活奉獻出了什么呢?
他雖身負著一定的道德糾紛,但卻有其耿直、硬氣的一面。他以自己的才藝掙得生活所需,雖然貧窮,行事風格卻也鏗鏘有力,富于尊嚴意識。關于這一點,多數(shù)受訪者贊嘆他的骨氣。這種人格力量在一個地區(qū)的展現(xiàn)是有示范作用的。更重要的是:他關懷時事。無錫人對阿炳的熟悉,“音樂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說新聞”。阿炳的作息是這樣的:上午在家,中午睡覺,下午到煙館抽鴉片 (有的說是晚飯后吃鴉片),在煙館或茶館與人聊天,搜集新聞素材,也時常請人讀當?shù)氐摹跺a報》和《人報》給他聽,根據(jù)報紙新聞編成合轍押韻的順口溜。“說起新聞,話起新聞,新聞出嘞,啥府啥縣,啥格地方?”這段開場白之后,他擊打著三塊竹板展開對新聞的評述。晚上則出城演奏胡琴琵琶賣藝。
1935年,上海一萬多大學生到南京請愿,在無錫火車站被攔截,阿炳馬上以其為題材唱新聞,警察局長帶人來沖場子,阿炳不為所懼。
因此可以說,阿炳本人就是這個城市的公共媒體。他不僅增加了大眾知情權,還經(jīng)常介入事件的進展——廣泛的知情使權力者有所收斂。阿炳也是那種古老傳播網(wǎng)絡的一種,他體現(xiàn)并推動了無錫人的公共意識。阿炳的一個鄰居說:“無錫淪陷時期,新聞控制很嚴,報紙上看不到抗戰(zhàn)消息,像某個地方打死了一個鬼子和漢奸和其他大家愛看的新聞,報紙上都不登,阿炳說新聞正好滿足了大家的這個需求!
這是阿炳對無錫城的貢獻,但是他所貢獻的那個道德難題也一直存在著。阿炳的身上是有著原罪的,他的出生在當時本身就是非道德的。而他后來因為嫖妓而目盲,則是一生的恥辱烙印。列寧也患有梅毒,但有宣傳機器為他掩飾,阿炳只能袒裼裸裎在無錫人的道德目光下。再后來他的兩個伴侶都吸食鴉片,“婦德”上也不清白。這種道德狀況因為阿炳的知名度而由私人的上升為公共性極強的。部分無錫人不肯給予阿炳很高的地位,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對公眾人物的道德追問太弱,會影響到公眾的道德尺度,這牽涉非常具體的事情,比如個人家庭的維護。而一般人又甘愿持有一種簡單的便于裁決的道德觀,不肯以寬容的心態(tài)去研究道德的復雜性。我所遇到的那位司機對阿炳的惡評,以及一些本地人抓住阿炳的小辮子不放,其實是在力圖澄清無錫城的道德氛圍。無錫人對此應該是有認知的:阿炳雖然已成歷史,但對歷史的評價仍然深刻地塑造著今天的觀念世界;正如黃鶴已杳,黃鶴卻仍然在命名著黃鶴樓。
而我最關心的是阿炳的自我意識:他具有怎樣的道德自覺?我們要理解阿炳音樂,追溯其創(chuàng)作心理,這一點其實也很重要。如果一個人在自我道德方面過于不自信,將使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如淤泥一般渾濁。他必須有能力處理自己的經(jīng)驗,能夠把自己從這種淤泥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以達到一個相對澄澈的心境,之后才能有真誠美好的作品。《二泉映月》被稱為東方的命運交響曲,它是作者命運的傾訴,這一點似乎已經(jīng)沒有疑義?稍谶@個訴說里,到底包含著怎樣復雜的層次呢?或者說是什么樣的社會元素和個人意念在影響著這個音樂的進程呢?為了解答這個問題,需要了解阿炳的社會境遇,還要理解其生平閱歷、精神樣態(tài)——其中包括他的自我理解。除了上文說的吸毒、自我道德感是重要的元素外,還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他如何理解社會對個人的作用力?他是否具有強烈的社會抗議意識?他一生都是道士,道教如何影響了他對于自我命運之形成的解釋?他是否擁有宿命觀?這決定了他的音樂中是否除了悲憤還有一種寬厚的認命,并決定了他是否因此有精神的余暇去發(fā)尋、傳達一種生命的美感。他的音樂段落中表現(xiàn)出的悲憤是否僅僅指向外在領域?是否也有指向自身的部分,即,其中是否有懺悔?而懺悔也是道教的重要儀式之一。這些瑣碎的元素,可能是每個旋律的具體動機所在。
理解了阿炳也就理解了 《二泉映月》,理解了《二泉映月》就理解了阿炳的精神世界。在《二泉映月》的傳播史上,有一樁公案:有的人認為這個樂曲名并非出自阿炳的本意,是音樂學院的楊蔭瀏教授在1950年為阿炳錄音時,幫他起的名字。其實《二泉映月》里既沒有泉也沒有月,泉與月的意象過于優(yōu)美、閑適,后來的演奏家顧名思義,講求情景交融,因此將阿炳作品闡釋得過于輕松、綺麗,失去了原作中的悲慨……在為阿炳錄音之前,的確是沒有那個美麗的名稱的,此曲歷經(jīng)多年琢磨,漸成曲調(diào),有人問名稱,阿炳曾信口稱之為《自來腔》或《依心曲》。這兩個名字雖簡單,卻是妥帖,說明了它是作者心靈的流溢,具有很強的自傳性。但是,黑陶在這本書中搶救性地采訪到當年錄音時在場的黎松壽教授,他卻證明了樂曲名是來自作者本人的心意。
多年不息的爭論,也許該平息了?而這個事實,也將給予我們新的感想。據(jù)說阿炳擅長俚俗葷曲,說書內(nèi)容里時常有一些下流不堪的黃色段子,他還能用胡琴模擬雞鳴狗叫和無錫土話,以胡琴聲罵人或道謝,曾有音樂家讓他演奏這些,他認為是對他的一種輕視。阿炳說:“我希望你賞識的,是功夫和神韻啊!”這說明了他對于自己目前的音樂身份并不滿意,他對音樂的態(tài)度在某個時刻是正統(tǒng)的、精英化的。《二泉映月》這個名字比起《自來腔》和《依心曲》,顯得更為典雅莊重。這個名字,倒也符合阿炳本人的心理邏輯。
這件事從某個方面,還證明了阿炳對于自我歷史的微妙態(tài)度。黑陶的書中還提到這樣一件事:1950年,當黎、楊等人去無錫請阿炳錄音的時候,阿炳說他不奏音樂已有兩年了。因為某個夏日,他在街上演奏,一陣大雨將他和琴淋個全濕,一輛人力車斜里沖來,把阿炳撞倒在地,摔壞了琵琶,戳穿了二胡的蛇皮。同一天晚上老鼠咬斷了二胡的馬尾。阿炳認為這些都沖他的樂器而來,不是好兆,從此不敢再演奏。我認為這事證明了阿炳的道德焦慮。他曾有過荒唐歲月,經(jīng)過多年的磨練,他也許已經(jīng)得到了道德上的安穩(wěn)。但是在潛意識深處,這份安寧是否真實、堅定呢?別忘了,他的一生都居住在雷尊殿的廟檐下!對那個夏日蹊蹺事的態(tài)度也許正好說明了潛伏在意識深處的道德負疚,在經(jīng)過了某個事件的觸發(fā)后,又重新泛了上來。讀完黑陶這本書,使我感受到阿炳精神層次之繁雜超過了我的預想,而這也促成了他音樂的深度、委曲與豐富。通常的“阿炳命運觀”——“飽受舊社會摧殘因此死去”——基礎上的音樂詮釋,顯然過于淺薄和單調(dià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