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中國的尺八在日本仍然流行,在國內卻瀕臨失傳,只因為它太難了。談起尺八的傳承,演奏家冢本松韻說:“古時候,中國人給了日本很多東西,我們現在應該一點一點地還禮,這是禮尚往來。”
位于定西路727號的canart本是一個頗有洋味兒的地方,高大的落地窗、三層高的透明玻璃展柜和乳白色的實木樓梯,都襯托出一種很現代的感覺。3月28日,這里卻完全按傳統(tǒng)的日本風格來布置:落地窗掛上了竹簾,地面鋪了竹席,放上竹墊,還搬來了茶具和一株櫻花,因為晚上7點這里有一場尺八的專場演奏。
演奏尺八的人叫做冢本松韻,是日本尺八演奏流派之一“明暗對山流”的第四代傳人。冢本和中國的緣分開始于1999年。那時,他在杭州拜“中國笛王”趙松庭為師學習循環(huán)呼吸法,當時已經77歲的趙松庭希望冢本日后能將發(fā)源于中國卻又早已在中國失傳的尺八演奏帶回來,冢本當即答應。兩年后,趙先生駕鶴西去,此后的十年里,冢本每年自費到中國兩次,義務教授,贈送尺八,從未間斷。別人問他為什么,他笑著說:“男人對男人說過的話,要算數的!
這十年來,跟隨冢本松韻學習尺八的中國學生,前前后后加起來約有100人,最終堅持下來的卻不到30人。大多數人中途放棄的原因都是尺八太難。采訪中擔任日語翻譯的殷勤今年40歲,是徒弟中年齡最長的。他說,很多人跟隨冢本老師學尺八,不僅是因為尺八好聽,對尺八感興趣,還被冢本的個人魅力感染。在采訪的短暫接觸中,除了嚴謹、守時等日本人公認的特點外,冢本的個人氣質的確令人印象深刻。50多歲的他身材偏瘦,背總是挺得很直,平頭打理得一絲不亂,襯衣西褲毫無褶皺,白色的襪子纖塵不染,絕對“工于細節(jié)”。接受采訪時,他極其耐心,很多問題怕記者不能理解,都會用不同的說法解釋一遍。
冢本松韻
“以心傳心,鳴者自鳴”
整個演出過程中,身著黑色和服的冢本松韻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吹奏。樂曲同樣平靜、淡定,沒有忽緩忽急的節(jié)奏,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旋律,只是風吹過竹林的聲音,輕盈而又神秘。
尺八是一種類似于簫的竹制管樂器,發(fā)源于東漢時期的中國,隋唐時成為主要的宮廷樂器,宋朝時由遣唐使傳入日本。之后,由于宋朝的社會動蕩和元朝少數民族統(tǒng)治中原造成的文化斷層,使得尺八在中國漸漸失傳,在日本卻廣為流傳,而且形成了“琴古流”、“都山流”、“明暗對山流”等幾大流派。
剛從中國傳入日本時,尺八是一種法器。每到寺院有重大法事時,就要在佛前獻演尺八,在僧人們看來,獻演尺八和獻花、燒香、供奉食物一樣,都是供養(yǎng)佛祖的方式,是法事的一環(huán)。這種傳統(tǒng)至今也還保持著。而各種流派的尺八演奏中,“明暗對山流”所倡導的“萬發(fā)自然、不事雕琢”,最能體現禪宗的精義。所以,冢本松韻常被京都的建仁寺、天龍寺邀請前去獻演。他的尺八演奏確實能傳遞一種超越語言的禪意之美。
“明暗對山流”將書法術語引入到尺八吹奏中,他們稱吹尺八有“楷、行、草”三種技法。為什么引入書法術語?冢本解釋道:“所有的藝術都是相通的,不同的只是切入點。書法和尺八相像是因為:就書法來說,本來是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要靠人把字描上去。如果事先想好了字的形狀和構造,反而寫得不好,只有在寫的過程中即興創(chuàng)作和表達才是最佳狀態(tài),所以對于書法來說,最重要的是筆和紙將觸未觸的瞬間,當你的筆尖碰到紙后,完成的過程已經開始了。同樣,就尺八來說,如果你‘要吹好’的意識越強,就越吹不好尺八。如果你放棄了這種意識,回到原點,這個原點相當于書法中毛筆和白紙將觸未觸的瞬間,你如果從這里開始吹,就會發(fā)現當第一個音出來之后,之后的音都會源源不斷地出來,這是一種用心直吹和表達的狀態(tài)。因此尺八是沒有固定曲譜的!
2005年,冢本松韻到臺灣演出,其間有一個曲目是尺八和洞簫合奏,演出開始前有人把合奏的樂譜給他,冢本茫然不解。后來人們才知道,原來“明暗對山流”教授尺八注重口耳相傳,曲譜也是指法譜。冢本松韻說,吹尺八時,一切聲音從吹者心中自然流露,心自清徹、天地感通。尺八是法器而不是樂器,吹尺八的人也不是演奏家,而是修行的行者。
曾有作曲家試圖在冢本松韻演奏的同時,將所吹之曲用現代記譜法記錄下來,結果發(fā)現根本無從下筆,因為同一首曲子連吹數遍,卻遍遍相異。作曲家大惑,請教冢本,他笑了笑說:“‘明暗流’通過尺八養(yǎng)心修性,看重的是吹管者當下的感受,尺八之聲無常、無始、無終,因天時地理變化而變。而且,竹子材質不同、制管者不同、吹管者不同,也會使聲音發(fā)生微妙變化!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玄,或許只有親眼看了冢本松韻的表演之后才能理解。這次上海之行,他帶來了4支曲子。一曲《山谷》幾乎沒有任何旋律,讓人感覺樂器之音無首無尾,卻又綿綿不絕,不知音樂來自何方,卻又讓人無法釋懷,正如空寂的山谷,置身其中而不識其面目。另一首《落葉》,節(jié)奏口風稍顯緩急變化,呈現出紛沓之感,寓指佛家常說的“諸行無!。而《虛鈴》的音韻,則縹緲得如同一道漸漸淡去的弧線,勾勒出空中鈴音隱隱而逝的痕跡,描繪出一切皆空的虛無。最后以渾厚的《阿字觀》作結,似乎表現出對佛法無邊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之感。
有人說蘇軾在《赤壁賦》中所說的“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是對尺八音韻最好的描述,現場聽來倒覺得尺八之音應該是“訴而不泣,慕而無怨”。這種聲音清幽而不幽怨,空寂卻不孤獨,沒有那種狹隘糾葛的凄凄怨怨、悲悲戚戚,更多的是一種超脫塵世之后大徹大悟的空曠和淡定。
一點點地還禮
恩師一言,十年償愿。究竟是怎樣深厚的師徒之情,能讓這位日本學徒如此懇誠地履行十年前對中國老師的一句承諾?
其實,冢本和恩師趙松庭之間的相識緣于一次偶遇。作為家族傳人,冢本松韻10歲時就知道尺八起源于中國,唐朝時由日本的覺心和尚帶回國,覺心是日本尺八的祖師,他學習尺八時所在的杭州護國仁王禪寺,則是日本尺八的祖庭。
1999年,正在正眼大學任講師、教授尺八的冢本松韻帶著學生一起來中國尋找尺八的祖庭,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從日本留學歸國、在杭州整理古經文的殷勤。有一天,殷勤和他去杭州樂器廠看笛子,在那里,冢本第一次見到了當時在樂器廠做顧問的趙松庭。聽到別人說“中國笛王”就在自己眼前,冢本立刻上前拜師。趙松庭笑了笑,對這個學習尺八的晚輩說:“我先給你說一種吹法,你回去琢磨琢磨。”這種吹法,就是冢本夢寐以求的“循環(huán)呼吸法”。
冢本讀初中時,曾看到經文上記載說古時候僧人張參走在街上吹尺八,穿過好幾條街道,樂聲毫無間斷。他自己學習尺八這么多年,卻一直想不明白怎樣才能達到張參的境界。趙松庭的幾句點撥讓他恍然大悟,原來張參當年所用的,就是趙松庭所描述的吹法,這樣吹尺八,樂聲果然可以不間斷。冢本下定決心要做趙松庭的徒弟。
他再次來到杭州,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禮儀拜師:第一天送上苜蓿,第二天叩跪拜師。趙先生收下了這個來自日本的學徒。此后,冢本每年來中國兩次,少則一星期,多則一個月,跟隨趙老師研習循環(huán)呼吸法,直至兩年后趙松庭辭世。
在冢本松韻眼中,趙松庭是一個有獨特魅力的人。提到老師,50多歲的冢本顯得有些哀傷,他皺著眉、看著遠處回憶道:“我第一次見到趙老師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覺得他的氣場發(fā)出的波和我的波,震動頻率是一致的。你能理解這種感覺么?”他轉而看著記者說:“這聽起來很奇妙,就像你在茫茫人海中初次見到一個人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他或者討厭他一樣。其實就是一種緣分。后來,我才慢慢發(fā)現趙老師眉宇間的神情和那種孤高的氣質和我已故的父親十分相似!
冢本十分敬重趙松庭,學習特別認真。那段時間,趙老師每天都教給他一些新的技法,讓他晚上回住處練習,第二天“當場評分”。有一次,趙老師說冢本吹得不好,只打了60多分。冢本微微低著頭,輕聲地回憶道:“我讓老師失望了,很難過,于是就到紹興的沈園散心。那天紹興正下著小雨,我到沈園旁邊的一個小酒館里,要了一壺黃酒,坐在二樓悶悶不樂地喝,有些微醉時,便在小酒館的樓上獨自吹起尺八來。”他沒想到的是,一曲尺八早已“醉倒”了樓下無數酒客。人們都跑上樓來問究竟是什么樂器如此好聽,酒店的老板當即就要拜師學習。
直到現在,冢本的很多弟子和他結識也大都是這樣的“慕聲而來”。他們因為在網上或者生活中聽到了尺八演奏,迷上其獨特的音色而決定拜師學藝。大家經過朋友互相介紹認識了冢本松韻,而他也欣然納徒。
從1999年至今的十年間,冢本每年來中國兩次傳授、贈送尺八,不取分文,食宿機票自己承擔。很多人不解,都會問他為什么這么做。冢本先生告訴記者,趙松庭還在世時,自己一直都渴望走近先生、了解先生。現在先生已離世,自己希望通過教授尺八的方式,實現這個愿望。在冢本眼中,趙松庭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符號,而每一個他所接觸的中國人都是趙松庭的分身,在教中國學生學尺八的時候,自己能夠感受到趙先生的存在和氣息。說到這里,正襟危坐的冢本嚴肅地說:“你如果要寫這段,一定要想好了再下筆,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
“我覺得我和中國人的緣分開始于700年前,那時尺八從中國傳入日本,我現在做的這些事有種‘反哺’的意思,”冢本說,“古時候,中國人給了日本很多東西,我們現在應該一點一點地還禮,這是禮尚往來!
學尺八像學外語
此次演出,與冢本松韻同臺的還有7個中國學生。這些平均年齡27歲上下的年輕人,幾乎都是在校的研究生或者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沒有一個是“全職”吹尺八的。常住杭州的幾個人平時常會聯系,一起練習吹尺八,至于別的地方的同學,只有每年老師到中國來時才會碰面。每年,冢本來中國都是在江浙一帶傳授尺八,他說自己不是不想到別的地方傳授,實在是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
同來演出的7個人里,對于學尺八,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他們當中大多數人說當初學尺八就是因為覺得尺八的聲音很特殊,很好聽。在山東某大學學習書法專業(yè)的小肖,在學尺八之前學過很長時間的洞簫,他說跟學洞簫相比,學習尺八很難,因為吹洞簫時可以偷懶,氣不足也能夠發(fā)聲,而學習尺八,必須要氣沉丹田。設計專業(yè)的小李學了3年尺八,他說:“學尺八就像學外語一樣,懂外語的人可以把外語學得非常好,不懂的人就一輩子不懂了!
冢本也說,尺八之所以在宋代失傳之后再沒有在中國發(fā)展起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尺八真的太難。至于尺八未來在中國的發(fā)展會怎樣,他說自己對此不作預測,只是希望大家能堅持下來,這樣才有傳回來的希望。
B=《外灘畫報》T=冢本松韻(Heihachiro Tsukamoto)
B:如果不是“明暗對山流”的家族傳人,你會吹尺八么?
T:我想不會。我小時候想當一個工程師,更小的時候想做一個畫家。現在我也有工作,在日本是做消防管理工作的公務員。其實我剛開始對尺八沒什么感情,有些喜歡它是讀初中的時候。那時我的尺八老師是一個極其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人,從他那里我學到了很多做人的規(guī)矩和道理。我是因為被他感染,才漸漸喜歡上尺八的。
B:作為尺八世家,你們家族有沒有關于尺八的家訓?
T:有,最重要的一條是講禮儀,我從小就被教育“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一切事情禮儀先行。不管是對于學習尺八,還是別的,都一樣。
B:你的一位學生說他學習尺八是為了“守住自己”,而做別的事情或者學別的樂器,不能真正地“守住自己”,你認為呢?
T:我們做任何的事情,只要夠投入,都能“守住自己”。我們做事情,其實就是為了了解“活著”是怎么回事。
B:與笛簫等傳統(tǒng)樂器相比,尺八的特點是什么?它在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主要闡釋什么樣的意境?
T:尺八當時從中國傳到日本有特殊背景,當時虛無僧避世為僧,吹尺八流浪四方,加之尺八本身音質細膩,很容易觸發(fā)人的鄉(xiāng)愁。最典型的證據是蘇曼殊的《本事詩之九》和卞之琳的《尺八》那兩首詩。
B:既然吹奏尺八是“鳴者自鳴”,能否描述其中你根據自然體驗而即興表達和創(chuàng)作的過程?
T:我從在娘胎里就聽尺八,生下來也天天聽尺八,后來又跟隨父親學尺八,尺八和我沒有分別,已經合二為一。對于別人來說,尺八的聲音在吹的時候會有,放下尺八之后則沒有了,對于我則不一樣。即使聽覺器官里沒有了回音,心中的回音還在。這也許是一種“法鼓長鳴”的狀態(tài)。
B:“明暗流”尺八注重口耳相傳,有自己一套非常嚴格的教授方式,弟子和師父須經3年相互觀察,達到心心相印方可傳授。弟子要經過初、中、奧、徹四個階段的訓練才能完全掌握竹管吹奏方法和心法傳承。能否具體談談你們的教授、4個階段的訓練?什么樣的弟子才能完全掌握?
T:我們的教授方式并沒有所說的這么玄乎。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拿起尺八來吹,而且能不能堅持下去。尺八共有6個音,吹得再差的人,也能夠把其中一個音吹好。我會在教授過程中告訴他們哪個音吹得最好,當他們能領悟到為什么這個音吹得最好時,也就邁出了掌握尺八吹奏方法的第一步。
B:發(fā)源于中國的尺八為什么在中國失傳,在日本卻廣為流行?
T:宋朝時期的戰(zhàn)亂紛爭,特別是蒙元統(tǒng)治中原造成的文化斷層,是尺八失傳的主要原因。而至于為什么之后尺八在中國沒有發(fā)展起來,我想最主要原因是尺八的確太難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