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亨策移居意大利,并迅速加入意大利共產(chǎn)黨(KPI)。之后在希臘半島西南部的高原地區(qū)阿卡狄亞,亨策認識了生命中的女神——女詩人英格伯格·巴赫曼,兩人的密切關系維持到1960年,但自始至終保持著“純潔的友誼”。2004年,兩人的往來書信付梓出版,一度在讀者中引起巨大轟動。巴赫曼不僅為亨策的歌劇《來自洪堡的王子》與《年輕的君主》撰寫劇本,更以《夜曲與詠嘆調(diào)》詩歌作者的身份堅定地站在亨策一邊,迎接序列音樂主義者對他的批駁。這位“繆斯”般的精神伴侶于1973年去世,而她的丈夫,同樣是亨策最親密的好友佛斯托·莫洛尼也于亨策2007年歌劇《菲德拉》首演前夕作別人世。
無論是亨策的反對者,還是崇拜者,都必須承認一個事實——他的音樂永遠是那么五彩斑斕,撩人耳目,哪怕是刻意與傳統(tǒng)作對,發(fā)出刺耳或雷鳴般的聲響,它們都豐富得仿若一部“現(xiàn)代作曲技法大全”,具有獨樹一幟的魅力。所謂序列音樂是20世紀音樂史的一種重要音樂流派,強調(diào)將音樂的各項要素以排列組合形式互相搭配,但其中規(guī)定的那些“金科玉律”,在獨立性日益強烈的亨策眼里屬于誤入歧途。1967年亨策向外界坦言:“序列音樂和偶然音樂的簇群很快將被耗盡,年輕的作曲家不應該來到這片荒蕪之地,徒勞地尋覓填充自己饑餓靈魂的營養(yǎng)!边@種逆流而上的作風成全了亨策日后“局外人”的稱謂。
他很快找到了下一個目標——以理查·施特勞斯和斯特拉文斯基為代表的新古典主義。與這兩位大師相仿,亨策在中期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中更加追求唯美或刺激的表面音響效果,對此遠重于音樂內(nèi)部嚴密而復雜的邏輯關系。自此,亨策的音樂不再嚴格遵循德奧舊傳統(tǒng)的嚴謹細致,考慮怎么去構(gòu)筑綜合各種樂思,而是變得更感性,尋求從感官上給聽者帶去最直截了當?shù)挠|動。
對感官美的追求并不意味著亨策是一個回避世事的人。在古希臘神話中,卡倫是死人的擺渡者,又稱冥河船夫。上世紀70年代,亨策將這個題材用于自己的一部反戰(zhàn)歌劇《我們到了河邊》,卡倫將人擺渡的過程成為了亨策紀念無數(shù)犧牲者的樂思載體。也許是出于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亨策去古巴呆過兩年,在那兒擔任過講師的職位。此行大大影響了亨策的人生觀,他對歐洲社會體制的懷疑在此時達到頂峰!短油龅呐`:一個工作報告》就是古巴之行后亨策的藝術果實。而古巴時期亨策的最高成就還數(shù)那部驚世駭俗的《第六交響曲》,這部作品是寫給兩支室內(nèi)交響樂團的,與他之前《第五交響曲》的風格比起來是一次極大的轉(zhuǎn)折。倘若說《第五交響曲》里仍能聽到許多形似巴托克、肖斯塔科維奇等晚期浪漫主義風格的痕跡,那《第六交響曲》可謂在形式上徹底告別了傳統(tǒng),走上了屬于亨策自己的新的征程——不再一味抒情,而是以政治為主題,以一個長達20多年中產(chǎn)階級分子的身份向中產(chǎn)階級宣戰(zhàn)。
《第六交響曲》通篇三部分15個樂段,充滿著摧枯拉朽的爆裂與嘶吼,不僅引用了越南民族解放陣線的歌曲以及古巴民族舞曲,更希望突破歐洲交響樂團的傳統(tǒng)音效,賦予它“一個異教徒的身體,裝載著新教徒的靈魂,流著黑色的血,跳動著黑色的脈搏”,無論是韋伯恩一派的無調(diào)性技法、序列音樂,還是核心音程結(jié)構(gòu)、微復調(diào)手法,統(tǒng)統(tǒng)成了亨策強大解構(gòu)力量的宣泄途徑。
在亨策看來,任何作曲技法都是為思想服務的,單純追求技法是本末倒置。在歌劇《孤寂的林陰道》中,大眾階層的聲音是用傳統(tǒng)且保守的調(diào)性音樂表現(xiàn)的,而局外人曼儂·列斯科與騎士德·格里厄的聲部則采用了十二音技法加以勾勒;到了反戰(zhàn)歌劇《我們到了河邊》里,外部悲慘的暴力世界又由經(jīng)電子技術增強后的弦樂與深沉的銅管轟鳴得以夸張。
不過亨策沒有完全棄絕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元素,他會以巧妙的手法將那些原本出現(xiàn)在繪畫、文學和音樂中的素材改頭換面。在歌劇《英倫貓》中,貝多芬的鋼琴作品《迪阿貝利變奏曲》成為了旋律的樣本;在為鋼琴、錄音帶與交響樂團而作的《特里斯坦》里,會出現(xiàn)14世紀佛羅倫薩民謠以及曾屬于理查德·瓦格納的創(chuàng)作動機,隨即逐一加工變形;1953年的《西風頌》則完全是作曲家對雪萊的致敬;到了吉他獨奏曲《皇家冬樂》中,莎士比亞筆下的戲劇人物形象一一浮現(xiàn)。亨策從來不愿自己被局限,不破不立,當“破”成為習慣時,傳統(tǒng)的價值同樣有理由回歸。
在這一點上,人們常常會拿亨策與同時代另一位德國作曲大師赫爾穆特·拉亨曼比較,極其擅長器樂創(chuàng)作的拉亨曼,在歌劇審美觀上一直過于超前,無法得到普通觀眾的認可。相較而言,亨策所感動觀眾的,不僅是那份從未熄火過的真誠和熱情,更緣于他對古老故事題材的熱愛,比如1956年的《牡鹿王》、1965年的《年輕的君主》和2007年的《菲德拉》皆建立在歷史與神話之上。有趣的是,德國的另一些當代作曲家,如沃爾夫?qū)だ锬泛桶⒗锊亍とR曼,隨后都追尋著類似的思路,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古老的神話題材,可見亨策無形中影響著德國樂壇。他不在德國的幾十年間,巴伐利亞、黑森州和德國西南廣播電臺等機構(gòu)持續(xù)向他索譜的事實也是一個佐證。
1976年,50歲的亨策創(chuàng)辦了意大利蒙帕賽諾音樂節(jié),鼓勵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音樂家在那里演出自己創(chuàng)作的樂曲,這些遠道而來的人一般寄宿在當?shù)剞r(nóng)民或市民家中。這個搭建在托斯卡納當?shù)仄咸逊N植園中的音樂節(jié),至今還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
亨策在閑暇之余有一個愛好,就是耕田種地,做一會兒徹頭徹尾的農(nóng)民。作曲家干農(nóng)活可不多見,這也磨練出他一副壯實的身板與堅韌的意志——想當年,亨策從容不下他的德國逃往意大利,先是在伊斯基亞島,再到那不勒斯、羅馬,接著是羅馬東南部的小鎮(zhèn)岡多菲堡,最后才到郁郁蔥蔥的阿爾巴尼山脈中覓得一個僻靜所在。這些經(jīng)歷無不是向外界宣告:亨策是經(jīng)得住風雨的漢子。從此,大量的作品就在這個離羅馬不遠的“桃源”噴涌而出了,他定居意大利幾十年內(nèi)寫出為數(shù)眾多的協(xié)奏曲、歌劇、交響曲,以及器樂獨奏作品、藝術歌曲和室內(nèi)樂等,沒有旺盛精力與健康的保證是不可能完成的。
亨策這個名字,在最近十幾年間漸漸被國人知曉,國內(nèi)關于他的音樂學論文達到數(shù)十篇之多,只是亨策作品在國內(nèi)的普及和舞臺的上演還有待時機成熟。不過我們無需焦急,正如亨策留給后人這樣一句俏皮的辯白:“在他那個年代里,莫扎特同樣一點兒也算不上正常!